狗剩黄河口人物志之四

张大牙六岁那年,爷爷为他起名国风,取字尔雅。张大牙百岁之后,不仅忘了自己岁数,还忘了自己名字,只记得爷爷临别之时连着叫了他两声狗剩。为编纂《黄河口村名考》、《黄河口姓氏考》、《黄河口风物考》、《黄河口俚语考》、《黄河口奇人考》这套丛书,我去拜访他请教他,进门刚喊一声尔雅先生,他立马打断我,嘻皮涎脸地说:你说的那啥玩意儿,俺叫狗剩!

张大牙的爷爷是晚清举人,才高八斗,学富五车,声名远播。高中举人之后,张道宏虽然人蜷在黄河口,心却早飞往了北京城,只盼着殿试快快来到,到时候当着皇上的面大显身手,放榜之日名列三甲,尔后加官进爵、飞黄腾达。偏就命里该着没有。这边他摩拳擦掌、踌躇满志,那边慈禧老佛爷和光绪皇帝颁下了取消科举考试的诏书。仕途被堵之后,张道宏一生没有离开黄河口,一生在这荒村僻壤,青灯长卷、皓首穷经,修史纂志、兴办私学,传道授业、解疑释惑。有好多年从黄河口走出去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莫不自称张门弟子,张道宏也终成黄河口地区妇孺皆知有口皆碑的一代乡贤大儒。张大牙的爹一直不喜诗书,榆木脑袋,张道宏一直愁眉难展,长吁短叹。张大牙呱呱坠地,却吓死人地从娘肚子里带下两颗獠牙来,长如小指,弯若牛角,暴出唇外。他娘因此血流如注,差点儿就没了命。他爹又羞又气又恨,要把这个怪物扔黄河里去,被张道宏拦下了。张道宏一向长于看相断卦,见这孩子天生异象,认定他将来一定不同凡响。张道宏把张大牙抱回自己房里。老伴去世得早,张道宏既当爷爷又当奶奶,既当爹又当娘,一口米一口汤,一把屎一把尿,抚养张大牙长大。虽看准了这孩子将来有戏,张道宏心里终究不那么踏实,就给孩子起了个脏名,叫狗剩。这在卦书里也有个名堂有个讲究,叫贵子贱养。

抓周之日,狗剩一双小胖手右手直奔笔墨,左手指向纸砚。张道宏喜笑颜开,长须乱颤,心里暗颂苍天有眼,自己满腹经纶终究后继有人。狗剩会说话之后,张道宏十年如一日,每天晨诵晚课,倾其腹中所有,教张大牙背百家姓、千字文,读四书五经、三国红楼,临颜真卿多宝塔、王羲之兰亭序。在张道宏严格管教下,张大牙从小不会嬉皮笑脸、上墙爬屋,走路目不斜视、有板有眼,说话咬文嚼字、引经据典,整天正襟危坐、手不离卷。刚十岁出头,在常人家还是个吃屎的孩子,但那时候见过张大牙的人嘴上不说心里有数,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。

岁数越长,张道宏的手抖得越发厉害起来。端茶端酒洒一半在外边,写字的时候颤颤巍巍、旁逸斜出,让旁边的人也看得战战兢兢、提心吊胆。这样一来,不但过年时本村里家家户户门上贴的春联,就是黄河口十里八乡谁家有红白公事,公事上的喜联挽联,也全由张大牙接了过来。写完了,贴出去,只要不声张,前来贺喜的吊丧的竟浑然不觉,还道是依然张道宏的亲笔。自此张大牙名声大噪,黄河口乡亲们没人再叫他狗剩,路上遇到都认认真真地抱拳拱手,自觉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称他一声尔雅兄,大字不识一个的称他一声小先生。

张道宏身体一天不如一天,这时候与张大牙同龄的孩子都进公办学校了,张道宏这才忍痛割爱把张大牙送到了村办小校。张大牙十二岁入学,连蹦带跳,只两年就上完小学,考入公社社中,两年后又考入县第一中学。在县一中,张大牙依然一花独放、一骑绝尘,县一中的校长老师都把他看成奇才,也都把他当成宝贝疙瘩。原来这县一中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校史了,却从未有一个学生考上清华、北大,现在校长和老师们从张大牙身上看到了一振雄风的机会,而且不仅仅是机会,在他们眼里,只要不出大的问题,张大牙拿到清华、北大的录取通知书,那就是老妈妈擤鼻子——把里攥,现成。

问题还是出了。跟当年张道宏的遭遇如出一辙、一模一样,文化革命风起云涌、惊涛骇浪,学校停课了,高考停摆了。张大牙回到了家里,跪在爷爷炕前痛哭不起。此时的张道宏已经病入膏肓,朝不保夕。张大牙足不出户,给爷爷端饭倒水、端屎倒尿,心细如丝、恪尽孝道。为给张道宏冲喜,听从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也是出于张大牙本人自愿,这年腊月里张大牙火烧到腚上一样,定亲结婚,娶了媳妇。新媳妇是我们南请户村的,叫大英,跟我同族,不出五服,高我两辈,我叫她老姑。大英和张大牙是社中时候的同班同学,初中毕业就下学回家种地了。媒婆前来说亲时,张大牙对未来的媳妇提出的唯一条件是,过了门,就放下新媳妇的面子和身段,换下红裤红袄,不嫌累不嫌脏,跟他一起给爷爷端饭倒水、端屎倒尿。大英二话不说地答应了。

张道宏果真熬过了那个年。大年初三夜里,油尽灯灭。回光返照之际,张道宏在炕头上端坐了身子,让张大牙和大英伺候着洗了脸净了手,让大英和儿子儿媳、一家八道的人都出去,独把张大牙叫到炕前。张道宏让张大牙把他一直枕着的粗布枕头扯开。里边露出来一本书,《奇门遁甲》。张道宏命张大牙把书再填回枕头,抱在怀里,然后不急不缓、清清朗朗地说道:

当今世道动荡,人心险恶,黑白颠倒,指鹿为马,躲都唯恐不及。嘴大吃四方,牙长多灾伤。你这一生注定七灾八难,噩梦不断,到头来免不了落个两手空空。你何处都不能去,不出仕不从军不经商,切记少张嘴说话,老实在家细读此书,只要你能读懂此书一半,也不枉我浪得虚名、一生心血。

说完这番话,张道宏自觉气数将尽,然犹不心甘,耗尽最后一丝精神气力,用枯树枝子般的手摸着张大牙的头发,说,狗剩啊狗剩,你这个可怜的孩子!尔今死去侬收葬,他年葬侬知是谁?说完,全身一松,两眼一闭,溘然长逝。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。一晃,十年过去了。

十年里,张大牙天天被抓着去写大字报,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,今天你打倒我再踏上一只脚明天我打倒你再踏上一只脚,楷隶行草,样样磨得靠得炉火纯青、出神入化。

十年里,这派争他那派夺他,公社革委会请他县革委会要他,张大牙都牢记着爷爷的临终嘱托,坚辞不去,得空就躲在家里、跑到河边读那本《奇门遁甲》,直到能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一句不落一字不差地把全书背下来。

十年里,张大牙和大英夫妻恩爱如胶似漆,生下了个大胖小子,张大牙给他取名牢靠,并自鸣得意地想好了,再有孩子,是男孩依此叫稳当、结实,是女孩依此叫稳、结,可惜大英再不曾怀胎,枉费了张大牙的心血。年春,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,上大学的念头在张大牙心里像河水化冰、解冻,如河边柳树再度萌芽、勃发。把原来的课本找出来一翻,已经二十八岁的张大牙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般地心中一阵狂喜。他发现,虽然已经扔下了十年,书中那些公式定理、事件人物,在他依然是老马识途、轻车熟路、畅通无阻。人生四大喜,久旱逢甘霖,他乡遇故知,洞房花烛夜,已经有了,只差一个金榜题名时,就齐了。这时候,大英他爹、我老爷爷多长了个心眼。他在南请户村听说了自己女婿准备参加今年的高考,他清楚张大牙天资过人、家学渊源、功底深厚,担心张大牙果真考上大学,离家去了城里,就再不要自家闺女了,便三天两头前来找茬寻事,目的明摆着,就是不让张大牙清清静静地读进书去。倒是大英通情达理,好说歹说把他爹打发走,坡也不用张大牙上了,自己把地里的活全揽下来。麦收有五忙,割挑打晒藏,忙得脚不沾地人头似滚,大英累得腰如罗锅、气喘吐血,她愣是没让张大牙到地里到场里去望一眼,没让张大牙碰一个麦穗一个麦粒。大英派给张大牙的任务是,老老实实待在家里,一边看着孩子,一边专心致志地念书背书。

张大牙每天都到坝坡上的柳树林子里去念书背书,那里风大,凉快,不打盹。他担心牢靠胡窜乱跑,就用一根绳子,一头系在自己脚腕上,一头拴在牢靠腰间。张大牙觉得这样就万无一失了。这个晌午头,牢靠偷偷地把系在腰上的绳子解开了,当时张大牙正看书看得痴迷,竟丝毫没有察觉。牢靠挣开枷锁脱出牢笼,直奔河边而去。牢靠蹲在河边的石头上捞水玩,他把小胖手握成一个瓢,舀一把浆浑的黄河水上来,再稍稍松开一点儿手指头,让水从指头缝里漏下去,看手掌里还剩下几颗沙子。舀着漏着,脚下一滑,六岁的牢靠掉进了河里,被打着漩涡的河水裹走了。

大英不省人事了两天两夜,泼凉水,掐人中,点火熏脚掌,拿针刺手指头肚,好不容易救醒过来,却是个疯子了。大英一醒过来,便猛虎下山般直扑呆呆的张大牙而去,一头把张大牙撞出去老远。再扑上去,张口咬张大牙的脸,伸手採张大牙的头发撕张大牙的衣裳,一边哭着叫着,让张大牙还她的儿子。几个小年轻的上去把大英拉开,抓手的抓手,抱腰的抱腰,把她摁倒在地上。摁倒在地再挣扎起来,挣扎起来再摁倒在地。三番五次,大英再动弹不得,一时急火攻心,口吐白沫,又昏死在地上。

大英武疯了有三个月。三个月里,她时好时坏,时而清醒时而糊涂,最见不得的就是张大牙,见不到张大牙还好,只要看到张大牙,就猛兽一样冲上去,连哭带骂,连撕带咬。张大牙整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人不人鬼不鬼,本来已经呆傻了,眼看也要被折磨疯癫了。乡亲们安排张大牙躲东家藏西家,不让他照大英的面。大英的鼻子却变得像狼一样,张大牙藏到哪里她都能闻得到他身上的气味,总能找了去,总能找到他。有人从不知哪儿弄来一副监狱里给死刑犯戴的脚镣,拷在大英的脚腕上。戴了脚镣的大英反而被刺激得越发凶悍,三四米高的屋顶她抬脚就能上去,夜里在满村的屋顶上跳大神一样跳来跳去,嘴里嗷嗷地叫唤着:张大牙,你给我出来,你还我儿子!三个月后,大英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忘掉了张大牙这个人,她不再四处找张大牙,开始一根筋地沿着黄河大坝找牢靠。也不武了,碰上个人,就低眉顺目、好声怯气地问人家,看没看见她家牢靠。无论春夏秋冬、昼夜晨昏,不管雨骤风狂、电闪雷鸣,就一住不住地在大坝上狂奔着。那时候只要一提起大行军,黄河口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知道那说的是大英。渴狠了饿极了,实在走不动了,大英就到大坝上的防汛屋子里去讨碗水喝,要块干粮吃。看防汛屋子的,大多是附近村里无家无室、无儿无女的老光棍老绝户,他们给大英水喝饭吃后,有时候也会让她在炕上歇歇脚,留她睡一觉。这时候,大坝上开始有了解放牌卡车,后斗上能拉很多人,于是大英又有了个外号,大解放。牢靠没了后,张大牙把家里所有的书本都烧掉了,他自己的,他爷爷的,只留下了一本,《奇门遁甲》。大英恨死了他,他恨死了高考,也恨死了自己,恨自己忘了爷爷的话,猪油抹了眼,鬼迷了心窍。大英找他要儿子的时候,他天天躲着大英,大英不找他要儿子了,他天天去大坝上找大英。可张大牙哪里跟得上飞毛腿般有如神助的大英?他每天晨昏两次,站在村头的高台子上往黄河大坝上望一望,只要能远远地望到大坝上大英狂奔的身影,就放心了,不去管她了。大英有了大解放的外号后,有一家八道的长辈来找张大牙,说,休了她吧,你也说不上犯了多大错,她这个样子了,真休了她乡亲们也不会说啥,没得让个疯子辱没了咱们张家世世代代的清白门风,辱没了你爷爷一身正气一世英名。张大牙说,没傻没疯的时候,大英是我媳妇牢靠他娘,现在她傻了疯了,我更要把她当妹妹和闺女看当妹妹和闺女待,我把她休了,你把你妹妹还是闺女嫁给我当媳妇?从那以后,再没人敢来给张大牙提这件事了。有一天,从刚刚日出东方直到日上三竿,站在村头高台子上的张大牙都没从大坝上望到大英的身影。赶紧四处去打听。乡亲们也纳闷,是呢,你不说没在意,你这一说,今天还真就没见到她。有一个小人在旁边嘀嘀咕咕地说,说不定还在哪个防汛屋子里没睡醒呢。张大牙就一个防汛屋子一个防汛屋子地去敲门。到一个防汛屋子被老绝户老光棍们骂一顿,轰出来。老绝户老光棍们嘴上不说心里说,这两口子,真是巧她爹碰上巧她娘,对了撇子了,一个疯,一个傻。从第一天吃晌午饭的时辰到第二天吃晌午饭的时辰,一直从黄河大坝上最后一个防汛屋子里被撵出来,也没问出个结果来,张大牙只好拖拉着两腿回了家。离家近了,张大牙望见了家里的篱笆墙。透过用枯树枝子编的稀稀拉拉的篱笆,张大牙望见院子里扯的铁丝上,晾满了自己的褂子裤子,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呢。再看屋顶的烟囱里,袅袅地飘着青烟。张大牙一阵悲喜酸苦,两行老泪不知不觉淌下来。跌撞进院门屋门,嘴里一迭声地喊着,大英大英,牢靠他娘牢靠他娘!锅里盖着的饭还是温的,但还是不见大英的身影。张大牙跑回到大坝上。他看到了大英。她换上了她过门时穿的红裤红袄,头上扎了过门时扎的红绳。还是像平日里一样走得飞快,张大牙还是追不上。他在后边一迭声地喊,大英大英,牢靠他娘牢靠他娘!大英停下脚步,转过身来,清清爽爽地向张大牙笑一笑,转身下了大坝。

大英纵身跳进了河里。红裤红袄在河里时沉时浮,张大牙在河岸上紧追着,边跑边向河里喊,大英大英,牢靠他娘牢靠他娘!过了刘家夹河渡口,红裤红袄没入水中再不浮上来。张大牙继续往前跑着继续喊着,大英大英,牢靠他娘牢靠他娘!突然,河中飞起来一只白色的大鸟,通体雪白,修长优美的头颈,硕大蹁跹的双翅,修长笔直的双腿,只有一双脚掌是红的,红得妩媚,红得灿烂。白鸟向着岸边的张大牙扇扇翅膀,向着入海口的方向飞走了。张大牙回到家里,丧魂失魄,悲欣交集。忽然想起庄子鼓盆而歌的典故来。拿出来平时吃饭用的筷子和碗,用筷子敲着碗,唱起歌来。歌曰:大风起兮云飞扬。威加海内兮归故乡。安得猛士兮守四方?一曲完了,意犹未尽。又歌曰:

我所居兮,清埂之峰。我所游兮,鸿蒙太空。谁与我逝兮,吾谁与从。渺渺茫茫兮,归彼大荒。又想起爷爷临行时念的那两句诗:尔今死去侬收葬,他年葬侬知是谁。忍不住,还是淌下两行老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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