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
榴花殷红
相识。五月直升生填签到表,到程叙时只剩一行,倒数第二行那人用的钢笔,写一手行楷。他抬头时沈自然打他身边走过,黑框宽边眼镜,镜架海蓝,穿初中旧校服,袖口不染点墨。那天热浪从窗子涌入,光斑疏疏落于纸面,程叙提笔时烦躁,落笔字迹也不稳当。水杉叶再浓密,他望着窗外想,到底滤不掉这暑气。
校园依山而建,楼梯旁花木扶疏。直升班上课在学术报告厅,门口两棵玉兰,一排八重樱。话筒有杂音,投影模糊得厉害,蝉鸣混进公式和演算里。中午下课时班长关门,喊剩下几个人赶紧出来,喊不动就拿笔记本作势要敲。再学就年级第一了,出来吃饭。沈自然笑着带上门,说是没听懂,解释几句也便作罢。程叙回头看他草稿纸,是最后一个定理的推算,弧线圆润舒展,笔触锐利,棱角分明。那人走路还是目不斜视。
五月底正午山下阳光灼眼,空气扭曲凝固,噪声沉入尘土。程叙扣着耳机等红绿灯,支棱着耳朵听身边人交谈,竟忘了自己一篇听力循环了几遍。绿灯亮时两人同时摘下耳机,杂声如海浪涌进耳鼓,那人轻声争辩着,笑起来眉眼舒展,却暗地里偷换话题。说话者不依不饶。省赛?乌鸦落在斑马线,拍翅飞走。学算法了?和高二一起考?程叙听那人推说预习过,他回头时起风,沈自然正好看他,交换眼神。
别信他们。程叙也就能读出这些内容。他终于想起来准备接话时已经走到校门口,白石阶铺展,风从远山俯冲而下,吹起学校新发的棒球服。
程叙想。理固宜然。
组队是七月份,打了个研学的旗号。带队老师年轻,队伍散得离谱。动车上空调开得冷,程叙盖了外套,半睡半醒间有人轻声交谈,他睁眼,尽量咬字清楚,到底没掩住困倦。能准备下吗。沈自然笑说老师指示他偷拍,但他不准备拍,只是相机忘放回去了而已。不是为这个,他说,到站之后要组队,每个组要求有人摄影和写通讯——
程叙不记得自己怎么答应的,他竟怕对方往下说。列车行过野田,冲散色块,他眩晕得厉害。沈自然走了两步又折回来,程叙截住他话头说没事。那人走时很轻,在车厢交界处被叫住,对话断断续续飘过来。
北京天气反复无常,几天暴雨,窗上半夜打冰粒子,倒有一天响晴。那天行程是到国子监,碑文剥蚀,草木葳蕤,古树俯视人间。沈自然穿着发的古装蹲在水边,广袖长衫都不合身,蓝色丝绸挂线,蝴蝶结打得松松散散。他伸手至水面,鲤鱼游过来,似鸟啄他指尖。他问什么时候可以换回来,程叙说不知道,沈自然无奈地笑,唇角向边抿过去。
风陵渡口初相遇。
那晚程叙写通讯稿,提笔犹豫几度,直到有人敲门,沈自然摘了眼镜,抱着笔记本电脑,一身白衬衣。需要我打字吗。不着急。晚上交就可以。排版时他看了眼手稿说他最喜欢正楷,程叙想着不过是不成字体的字罢了。放假再练吧,他说,然后再便无话。程叙看着那人点错窗口,他知道是学院的报名页面,却本来就没想提醒。
至于数学院,说说罢了。
九月时程叙这样想,文学院窗北向,晨时有喜鹊立于屋檐,钟楼从来不响。他和人有一句没一句争辩说不是喜鹊,从没人当回事。文学院早起读书,声音清脆明朗,如山泉涌流,程叙立起书挡脸,躲在下面写物理。小组长抓他正着,抢书过来。程叙放弃挣扎。他知道开的是哪一页。
考你。地势极而南溟深——
天柱高而北辰远。是隔我山海啊,欲往之路途遥遥而……而艰险。
竞赛选拔?这周六?还招?
还招。
你报哪一科?
生物。
后来程叙想,有些东西大概刻在他骨子里。生物如此,文学亦然。他所爱是泽陂草木,山川清朗,他能在田野坐一下午,听熏风吹池上林。关于文字,关于音律,即使秋时烧毁埋葬,春日也能汹涌苏生,它们才不管他心底作何挣扎。
这也挺好。
生物竞赛教室北向,门口两棵杜仲,高到教学楼三楼。十月底下晚自习他关灯锁门,窗外大雨,程叙刚出走廊身后声控灯突然全亮,他默然立于宇下,沈自然在他身侧,站定撑伞。他说我来晚了。程叙说不出话,经过一个水洼时路灯照他倒影,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条鱼。是真正的鱼,没有声带,在水中对低频声听觉极敏,若雨再下大,漫至楼顶,他就能听人心跳。推开宿舍门的时候他仿佛刚发现自己披的校服上,别着数学院的徽章。
程叙睡不着。他起来看柠檬酸循环,听了一夜雨。
只缘感君一回顾。
使我。
思君。
朝与暮。
十一月时程叙在校园里走,桂花早落过,空气如刀刃浸冰水,寒冷清冽。沈自然在准备联赛,听人说他整天不出实验楼。有时大概总会去阅览室吧,给电脑充上电,戴上耳机,翻新一期杂志。他猜得准到想转身就逃。没说什么,真的没有,就是说了又怎样,十二月底他预赛,又来不了。程叙往教学楼走,呼气温热,水雾蒙蒙,他怀疑自己怎么进班。
但你到底告诉他你参加,唱青衣。
元旦晚会那天程叙下台之后从礼堂上艺术楼换戏服,全校都在楼下,走廊只留灯几盏。他刚踏上楼梯,抬眼便愣住。他实际上还没认真看过沈自然。等待者站在那里,披件深红色外套,围巾上印着公式,眉极淡,瞳孔没在阴影里。
我记得是叫远山眉。或许我该再查查。
程叙没问他为什么在这里,后来他知道是沈自然那个不靠谱的自己估分没过线。一路都无话,到舞蹈教室,他穿回羽绒服,草草卸妆。我们回去吧,沈自然说,后面的没什么意思。
程叙说好。
艺术楼能直接折到行政楼,走廊悬空,程叙想回推几百年应该叫复道,行空如虹,寒风凛冽穿过楼间,沈自然扣上兜帽,转过来看他。程叙说不冷,话出口时略生涩,他别过脸去,无月之夜,星子寒光刺眼。
你发烧了。那人说。他手像是极适合弹钢琴,骨节修长,手掌温暖柔软。程叙没反驳,手放在他额上挡光,他什么也看不见。
但视野仍在变暗。而黑夜翻涌胸中气血,藏匿于眉间。
很久以后程叙想,自己到底知道多少事呢?喜欢数学,物理第二,生物第三,爱听英文歌写作业,读哲学和科学史。走路习惯戴耳机,白天手机也是夜间模式。午睡时眼镜折好了放在手边,晚上六点会枕着晚自习铃睡一会。喜欢中世纪建筑,尖塔和玫瑰花窗,喜欢有讽喻的短篇。讨厌重复和无聊,但不怕失败。喜欢坐阅览室西北角靠窗,读科学杂志时不按顺序。穿校服时留最上面一颗扣子,喜欢矢车菊蓝,下雨天必打伞。他手机密码是圆周率前八位。
太明显了。
第二天程叙醒得极晚,缩在被子里,从枕下摸手机,未读消息炸出屏幕。我走了,沈自然说,是卡着分数线过的预赛,不知道要多久。他语气柔和得不像话。
新学期程叙竟轻松许多,尽管他因为学一寒假竞赛交不上作业差点被各科老师扫地出门。见那人的概率干脆是零,比接近零时倒痛快许多。程叙开始缺课,生物竞赛四月预选,他清晨拿书到生竞教室,一呆一整天。
但他却开始记日记。三月十四日,广玉兰。三月十八日,连翘。四月九日,山茶花。四月二十一日,篱打碗花。他在封面上抄长亭送别,伯劳东去燕西飞,未登程先问归期。
虽然眼底人千里,且尽生前酒一杯。
四月时他过预赛,请假复习准备联考。空教室,黑板蒙尘,他有时背书困倦至极睡去,梦里是分子原子,乱流汹涌,有版图怪异的新大陆,拉丁文的物种标本。他在黄昏的旧课桌上醒来,试卷压出折痕,呼吸链和糖酵解躺在桌上,三羧酸绕成一个圈,中间是废井冷眼。然后他想为什么还是做不到,集中精力时睡着,睁眼看见幻影。但已经离开的人或许可以,他一向是处变不惊,眼神坚定锐利,笑起来清澈明朗,坐在窗边时,剪影如刀裁。
落败的只有我罢了。
程叙返校是周日,小组长把他挡在门口,说不交代情况,不准进文学院。他说我上午刚考完联赛,让我睡会。省一线九十七,我九十四。他往座位上走,小组长站着没动,良久吐出一句。她说他回来了。
程叙晚自习仍去生竞教室,课本还在原位,他说明年再战。周五下午两节美术他逃课复习植物,出教室天开始阴,他想反正没带伞,就干脆凑到门口的树上假装在看。是石榴树,合瓣,初开,淡黄色蕊。霭霭停云,濛濛时雨。雨是个好东西,至少能让人清醒。他听见有人喊他,但是没往心里去。别这样,沈自然说,程叙没动。我以为——
以为什么?我以为你忘了,他说。话锋连他自己都觉尖利,像把空气割开口子。你去的地方我跟不过去的,从一开始就是,我们都忘了。
雨水凝冻,沈自然极缓慢地说,你记不记得我们初中门口,也有这么一棵。
我们。
初中时沈自然有次体育课时看到生物实验室里有人配试剂。那是下午三点,阳光柔淡,远山胭脂红,涂蜡洒金。光线穿透试管,那人发尾漂浮,睫毛浸在光里。程叙想说那天其实没成功,但他没说。没必要说。
看看你自己。沈自然说。你就是被人注视的人啊。
一年而已。程叙在想他为什么变那么多,不知不觉拔高多少,手臂用力沉稳,雨雾蒙他眼睫。要过好久他的发间才不再滴水。那伞面淡绯色,沈自然去北京时带的,植物园落雨时撑开,同行女生笑话他,程叙没说话,但是也跟着笑。
如果起誓能让你放心的话,沈自然说,那我就起誓。
五月底他在车站等车,沈自然指藤蔓给他看,他没好气地说是凌霄,榴花该照眼明。他到底是忍住后面的比喻句。沈自然轻声笑开,然后坦然接受对方气急败坏的眼神。
他说你总顾左右而言他。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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