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/Loika
1
张行龙的办公室在这幢大楼的第层,向下可以俯视整个城市,有如君王。
实际上,他的财富也绝不下于任何一个君王。
“你知道的,我的财富,源于‘屏蔽’。”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半躺在办公椅上说。
“所有人都知道。”我说。
他耸耸肩:“‘屏蔽’的灵感,来自于我年轻时用的一款社交软件,里面的朋友圈功能,可以对特定人进行屏蔽,让他们看不到你的生活。同时,也可以让另一部分人看到你想让他们看到的。我把这一功能融入自己研发的眼膜芯片中,后来的事,你就知道了。”
我当然知道。现在,全球75%的人口都安装了眼膜芯片。从此,职员上班时间摸鱼再也不会被上司逮到,明星大摇大摆出现在公众场合不怕被狗仔队跟拍,渣男甚至可以在同一个酒店和10个女友同时约会——
只要,你把特定的人“屏蔽”,你和你做的一切,就不会出现在ta的视野里。
“我原以为,我帮助人类实现了最大程度的自由,但也许并非如此。”他垂下头,脸上略显疲惫,“一个月前,我给当年一同创业的伙伴每人送了一张豪华游轮的船票,希望可以重叙旧情。可是,等我上了船才发现,诺大的游轮上,只有我一个游客。”
“他们……把你屏蔽了?”我试探着问。
他换了话题:“因此我请你来——他们说你是最好的产品评价师,希望你能对我的作品做一个真实的评估。”他点了点桌上的一份文件:“这份名单上的人,似乎都饱受‘屏蔽’的困扰。尤其是第一个人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‘屏蔽’了,不如就从她开始吧。”
2
衰老是从眼睛开始的。——维克多·雨果
“麻烦徐医师了,还亲自跑一趟。”开门的男人四十上下年纪,即使穿着居家服,也熨得笔挺。举止温文,但可以看得出在职场上很有攻击性。
“哪里,这是我为社区应尽的服务。”我随口应声,一边换鞋一边打量室内。
这户人家完全可以当作楼盘广告挂在市中心——多平米豪华公寓,主次卧、厨卫、客厅、书房乃至健身室、影音室、阳光房一应俱全。初春和煦的阳光下,温雅的女主人专心侍弄着兰花。一对瓷娃娃般的孩子,男孩行云流水地弹着钢琴,而女孩笔下,一张美丽的人像已初具雏型。
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这样就能多享受一些幸福的气氛。
“我母亲的房间。”男人在前面引路,然后打开一扇门。
我走了进去:“李棠女士,你好。”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。
简洁清爽的房间里,正专心打毛线的老妇人抬起头:“是徐医师吧,真年轻。”
“哪里。”我说,“听说您不太舒服?”
她点点头,神情紧张:“我怀疑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。”
“哦,有什么症状?”
她的眼睛透出落寞的光:“我太久没见儿子儿媳和两个宝贝,已经不太记得他们的模样了。”
我一愣:“他们不就在外面吗?”
老妇人惊讶地看着我:“医师是在说笑吧?他们陪两个孩子去夏令营,两周后才回来。
我听着门外叮叮咚咚的钢琴声,知道发生什么事了。
“您多久没见他们了?”我问。
“也不是一直没见,断断续续的吧。”提到家人,她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神采,“我儿子很孝顺,坚持把我接来家里住,媳妇对我也很好,两个孩子更是可爱得没话说……可是,他们实在是太忙了,孩子们学业也很重,一周和我只能见到一两次面而已。”
“晚上也见不到他们吗?”
“大的经常出差,孩子们也有很多比赛,不回家很正常。”
“总有太多理由,不是么?”我苦笑。
老妇人叹了口气:“以前我住在小城,一年见不了他们几次。现在总算来了,却还是这样。每次见到两个孩子,好像都比上次长高了一些。会不会,有一天,他们长大到我都不认识了?”
她现出寂寞而害怕的神情。手上的毛线衫才织了一半,但明显已经衬不上外面两个孩子的身材。
3
“您应该猜出来,我对母亲用了屏蔽功能吧?”走出房间后,男人主动问。
我点头。
“希望您能理解,我只是为了家庭和睦。”男人用一种讨论公事的语气说,“你知道的,婆媳之间,不管怎样都会有矛盾。母亲刚来时,我太太跟她就有不少小摩擦,后来有了屏蔽功能,一些她肯定看不惯的事,直接屏蔽掉,多省心。两个孩子出世后,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,简直是捧在手上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——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小孩被奶奶溺爱得没了竞争力。所以,在他们补课、练习的时候,我也把他们对母亲屏蔽了,这样她不会心疼,也不会干预我的教育方式。至于我……我总不能让她看到我天天晚上为了陪客户喝到吐血吧……”
他还在絮絮叨叨说着,我却偷偷操作芯片,把他们一家四口全部屏蔽。于是,眼中是另一幅景象:残冬稀疏的阳光里,花木死气沉沉地趴在客厅。钢琴上落了一层浅浅的浮灰,地板上散落着几张拙劣的蜡笔画。
我捡起一看,日期写的是一年前。
原来,衰老的人眼中的世界,跟我们有如此多的不同。
4
我爱你,胜过自己的眼睛、整个的空间和广大的自由。——威廉·莎士比亚
“嘿。”我叫住了前面的那个年轻男人。
他迟疑着回头。
“中国人?”我问。
他略带戒备地点点头:“东京塔附近的中国游客,好像不止我一个吧。”
“可是从早上站到现在的中国游客,只有你一个啊。需要帮忙吗?”我笑着问。
他摇头:“不用,谢谢。只是在等人。”
“女朋友?”我故意问。
他顿了一下,仰头看着夜空中的高塔:“曾经是。”
我无耻地说:“我曾经交往过一个女朋友。我们约定,每年的今天,都要来看一次东京塔。”
果然,他立刻惊讶地看着我:“也是今,今天吗?”
我也假装惊讶:“你和前女友也有过这样的约定吗?咳,还以为这是专属于我们的浪漫。”
他低头笑了,笑容有点苦苦的味道:“我又何尝不曾以为这是我们独一无二的约定。”
他确实应该苦笑。他至今念念不忘的恋情,在张行龙给我的资料里,也不过才半页纸的内容:大学时就交往的情侣,毕业后出于种种原因分开了。男人一直放不下,在通信如此发达的今天居然又赖不下脸来联系女人,只好痴痴守着曾经和女人定下的那个偶像剧味道的约定——每年的今天,都要来到东京塔下。
“她没出现?”我真残忍,直接戳他的伤疤。
他的嘴角果然抽搐了一下:“显然没有。”
“说不定她早就忘了,或者结婚了。”我继续痛下狠手。
“她没有。”男人说。
“哦,这么肯定?”
他期期艾艾:“嗯,额,因为……昨天,她在社交网页上晒了一张在羽田机场的照片。”
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,明明这么多渠道可以联系到她,为什么要千里迢迢东渡大海来玩有缘千里来相会?机票就这么便宜?
大概那个白眼从心里翻到了脸上,他立刻解释:“我不是矫情,只是……她把我屏蔽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我点头。张行龙的这一付费功能,不知道让多少人免于受到痴缠的前任或备胎的骚扰。
“不如我帮你找她?”我假仁假义。
他的脸上同时存在欣喜和害羞两种表情:“真的?不,不太好吧……”
“她长什么样?”我直接问。
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眼角,一张女人的照片立刻传到我的眼膜芯片上。
其实我早就看过她长什么样:不算是特别漂亮,眉眼间却有些清艳的味道,是看过一次还会记得的那种女人。
我按下搜索功能,女子的脸在周围数千张脸中不断重合、对比,终于固定在一个长发飘飘的身影上。
“找到了。”我说。
他立刻像草原上被追猎的兔子般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:“在哪?”
“不确定是不是她,你跟着我,我把你带到她的位置。”我开始走动,他亦步亦趋,又不敢跟得太紧。
“嘿。”我打了个招呼。
女人微微侧头,斜视我一眼:“如果是想找炮友,建议你找别人碰碰运气。”
我摇手:“其实,是我有个朋友,托我帮他找自己的前女友。”
她迅速回过脸来看我:“他来了?不,别告诉我他在不在。”
“你不是来找他的?”
她笑了,用手捋了捋长发,我注意到无名指上有一颗别致的钻戒。
有意思,剧情越来越狗血了。
我的视线在面色平淡的她和几步外一脸焦急的男人身上来回移动,不禁有点感叹——举目可及的地方,彼此却看不见、摸不着。古人说咫尺天涯,恐怕也想不到在现代会有这样的解读。
“为什么今天会来东京塔?”我问。
同一个问题,问的却是无法相见的两个人。
女人转身看了看高塔:“大三那年,我们用光所有积蓄,来到东京游玩。第一站,就是东京塔。”
男人转身看了看高塔:“在塔下,我吻了她,并约定,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要来到这里。”
“那一刻,未来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,我简直能看到婚后的我们来这里的样子、带着孩子的我们来这里的样子、衰老的我们来这里的样子。”女人说。
“可是,这个约定从来没履行过。大四,我们忙于在不同的城市找工作;工作第一年,忙于在不同的城市加班;工作第二年,就……分手了。”男人说。
“分手后,我很想念他。连续三年,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来到这里。”女人说。
“分手后,我以为自己会忘了她,可是原来忘不掉,所以我把自己投进工作里,每天靠加班和应酬打发时间。”男人说。
“连续三年,我都没有见到他。”
“连续三年,我都没有找过她。”
“第四年,我放弃了,我对自己说,我要重新开始了。这时候,李出现了。”她下意识地转动着戒指,“和李在一起时,大概是没有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快乐,但我却感受到一种坚定,对未来的坚定。”
“第四年,我下定决定,要找回她。于是买了去东京的机票。”
“我和李恋爱了两年。”
“我在东京塔等了她两年。”
“今年,李向我求婚了。”
“今年,我还在等她。”
5
“既然来到东京塔,为什么还要屏蔽他呢?”我问女人。
女人扬起眉,笑着摇头:“你以为我来东京塔,是要等他吗?不是的,我只是和自己21岁时做的那个梦,那个未来,告别而已。我屏蔽他,是为了不留后路,就让自己,一个人、安安静静地告别吧。”
她伸出手,徒劳地想把塔上炫丽的霓虹抓在掌心:“你看,红白相间,多美。可惜,红就是红,白就是白,分得清清楚楚,永远也不可能合而为一。”
我一时语塞。
女人紧了紧肩上的背包:“该走了,我要赶下一班前往墨田区的地铁。听说,那里的晴空塔更高、更漂亮。”
我目送她离开。
“你怎么不说话了?找到她了吗?”男人问我。
“不好意思,认错人了。”我说,“你还继续等下去吗?”
“当然。”
“即使她已经把你屏蔽了?”我问。
“可是,我没有屏蔽她啊。”男人说,“所以,只要有一天她回心转意,就会发现,我一直在东京塔下等着她。”
“那……祝你好运吧。”我摊开手,“我先走了。”
走出几步,我回过头,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中,两个单薄的人影。一个还守候在原地,另一个,已经走向下一站。
关于那份名单,我始终没有继续寻访上面的人,只是将自己的见闻草草记录下来,给张行龙寄了过去。我对说好的报酬并不抱希望,他也一直没把钱打过来。
因为一个月前,他的创业伙伴联手将他逐出管理层。董事会宣布这一决议后,他从层的高楼一跃而下,所有人看到他在天空飞翔的身影,却没有人看到他坠落地面的那一刻。
他把所有人都屏蔽了。
所以,他的尸体,大概还在那条繁华的大街某处静静腐败吧。
图片作者:Loika
图片来源:北京中科医院假北京治疗白癜风一共要多少钱